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像一股巨流,它奔荡冲决的力量,是由许多细大不一的支流汇聚而成,其中,歌谣运动以其清新跳宕的生气,格外惹人瞩目。刘半农是歌谣运动的主将之一,1918年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的活动,目前被公认为歌谣运动的正式开场,而首倡其事并实际主持者,即为刘半农。1919年7月,刘半农回家乡江阴,从舟夫之口采得歌谣20首,后以《江阴船歌》为题发表。周作人曾给予热烈的表彰,他在《中国民歌的价值》(即《江阴船歌》的序言)中说:“半农这一卷的江阴船歌,分量虽少,却是中国民歌的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绩。我们欣幸他的成功,还要希望此后多有这种撰述发表。”1920-1925年,刘半农在留学欧洲之时,以江阴“四句头山歌”的体式做了几十首诗,后来自选其中21首编成《瓦釜集》,成为真正向民歌中探寻新诗之路的先驱。这些业绩,关注新文化运动的人士,自然都很清楚。但刘半农对国外民歌的译介,恐怕就有点为人遗忘了。
刘半农在留学英法期间,搜集了不少外国民歌集,回国后他将其中的部分民歌翻译出来,陆续发表在《语丝》等刊物上,1927年积集为《国外民歌译》第一集,由北新书局出版。该书共收国外民歌80首,其中法国9首,英国2首,西班牙短民歌45首,希腊3首,罗马尼亚3首,波斯2首,尼泊尔、中央亚细亚、柬埔寨、俾络芝斯坦、小亚细亚、鞑靼、高丽各1首等。所有民歌均译自英、法文,书题名“第一集”,说明原本还有后续的计划,只是因着各种原因,终于未能实现。
在该书的自序中,刘半农阐述了自己的文艺“偏见”:“爱阔大,不爱纤细;爱朴实,不爱雕琢;爱爽快,不爱腻滞;爱隽趣的风神,不爱笨头笨脑的死做。”而这些“偏见”,他从歌谣中找到了响应。比如该序中举了内蒙西南部五据牛窑子的一个例子:“世上有四大宽滔(按,“宽滔”为内蒙方言,意为“宽敞”):穿大鞋,放响屁,河里洗脸,校场里睡。”刘半农认为它文字虽不怎么美,但“西北荒原中的野蛮的阔大精神,竟被它具体的表现出来了”。刘半农本人在绥远调查方言民歌时,曾口占了两句据说颇有盛唐气象的诗句:“高山拉屎去,天地一茅房。”这是否领受了“四大宽滔”的影响,不好确说,然而其中“野蛮的阔大精神”,总是声气相通的。而这首五据牛窑子的歌谣,却是法国人JosephvanOost采集的。刘半农从欧洲人的集子中不仅看到中国歌谣,而且更加关注其中的外国民歌,他在《国外民歌译》第一集中选译了那么多国家的歌谣,大约是有通览的含义在内的。
该书中有一首法国民歌叫做《Vervuronnette》,本身颇有风趣。它唱一个男人急于找女人,可找到女人后却饱受虐待,后来被一根鸡骨头鲠死了。他女人假心假意为他哭丧,有这么一段歌词:我腰包里有的是钱,拿出来替他办理葬事吧;怎么样敲钟呢?拿个破瓦罐敲敲吧。Verduron,Ver?duronnette,Verduron,dondon.赵景深读到这首歌时,立即想起了中国北方某一民歌中的片段:“盆儿呀,罐儿呀,我的老蒜瓣儿呀。”这首中国民歌,在本世纪初的中国北方似乎很流行,美国人何德兰(IsaacTaylorHeadland)所辑中国北地歌谣集《ChineseMotherGooseRhymes》(中文名《孺子歌图》,1900年出版)中有记录:“拍拍拍门来/是谁阿/是张老妈阿/怎不进来/怕狗咬阿/手里兜着什么阿/长蒜草阿/胳肢窝夹着是什么阿/破皮袄阿/怎不穿阿/怕跳蚤咬阿/老伴怎不拿阿/老伴死咯/那儿埋咯/墙炉子底下/怎不哭阿/盆儿罐儿老伴儿。”它与上面那首法国民歌的确在词句上颇为相似,这是很有趣味的现象。不过,两者的基本态度却差异很大,法国民歌中的那个女人纯粹是作假,这倒有点像中国的庄子鼓盆的情形。而上面被何德兰氏命名为《OldGrannyZhang》(《张老妈》)的歌中,对于能够替自己“拿”跳蚤的老伴之死,张老妈其实还是真心哀痛的,只是这样的哀痛,或许因着求生的鸡毛蒜皮而不再显得那么充沛。然而,对儿歌进行这样的实相分析是很危险的,因为在大多数儿歌童谣中,人生的喜怒哀乐常常失去了成人的那份严重,由着儿童的眼光看去,它们与鸡毛蒜皮是等重的,也是同样真实的,甚至常常又笼罩在一种轻淡的诙谐之中。赵景深记录的歌词,以“老蒜瓣儿”谐“老伴”,尤其具有这种风趣。何德兰氏的译词作“Old pot!old pan!!old man!!!boo-hoo!!!!”,连续递进的感叹号,似乎体现着张老妈的悲怆,但放在全歌中,依然是儿歌式的消淡与轻喜剧,可见译笔也实在不差。不过,如果换成“老蒜瓣儿”,要想译出其中的意味,那恐怕就太为难了吧。